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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麦克尤恩从容完成关于人的丰盛故事 | 李敬泽导读

2015-12-30 伊恩•麦克尤恩 未来文学


在这本《甜牙》里,麦克尤恩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惊险任务:让在政治、阴谋、欺骗和衰败中生长的爱情安顿于天长地久,但又如此忧伤脆弱。这是关于虚构的虚构。在虚构备受质疑的时代,在虚构正在沦为廉价的立场表演和粗俗的寓言时,从狄更斯、奥斯丁到麦克尤恩的英国小说传统提醒我们,虚构是一种超然的创世力量,哪怕山穷水尽、破碎枯竭,小说家系在悬崖边的一茎细草上,依然能够从容完成关于人的丰盛故事。


——李敬泽

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甜牙(节选)


[英]伊恩•麦克尤恩

黄昱宁译



举个例子。我们俩谁都不会忘记我们的初次会面,在我办公室里。我坐在那里,看见你走进门,看见你那身老派的装束,肤色宛若蜜桃奶油,眼睛蓝得像夏季的天空,我想可能我的人生将就此改变。我想象在这一刻之前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想象你从法尔默车站出来,往苏塞克斯的校园走,心里充满势利的不屑,因为你后来说起那些新式大学的时候,向我流露过这种不屑。你身材优美,面容姣好,大步从那群长发光脚的孩子中间穿过。你脸上的不屑甚至还来不及褪尽,就已经在自我介绍,开始向我说谎。你跟我抱怨过你在剑桥的那段日子,你说那里对于心智建设并无裨益,可是同时你又完全站在捍卫剑桥的立场上,对我的学校不屑一顾。好吧,无论对错,你再想一想吧。不要人云亦云。在我看来,我的大学更有雄心,更认真,比你的大学更有乐趣。我说这句话,是作为苏塞克斯的一件“产品”、一名受益于阿萨·布里格斯开创的教学蓝图的探险者。苏塞克斯的导师辅导课要求很高。连续三年每周都要交两篇小论文,一口气都松不得。常规的文学专业课程都要学,但所有新生的第一要务是史学研究,此外,我选了宇宙论、美术、国际关系,学维吉尔、但丁、达尔文、奥尔特加·加塞特……苏塞克斯永远不会容忍你固步自封、停滞不前,永远不会允许你除了数学之外什么都不学。为什么我要拿这话来招惹你?我简直能听见你的自言自语: 他是在嫉妒,他很生气,因为他只能待在像大商场一样无聊的现代高校体制中,没有机会到我们这里来,身边没有台球桌一般绿茵茵的草坪和黄石灰岩。可是你错了。我只想提醒你,当我写到你踩着杰思罗·塔尔乐队的节奏款款而来时,我为什么会描绘你的鄙夷呢,为什么会在我根本不在场的情况下写你的冷嘲热讽呢?这是基于了解的猜测,一种合理推断。



调查就做了这些。我掌握了素材,就像拿到了黄金原料,我还拥有将其锻造成型的强烈冲动。我写疯了,三个多月就拿下了十万多个词。尽管像奥斯丁奖这样让人兴奋、提升知名度的事情似乎构成了强大的干扰。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每天一万五千词,每周七天,天天如此。有时候,需要虚构时,我就几乎不可能完成当天的指标,但是,其余时间里这简直轻松得像一阵微风,因为我可以在我们聊完一段之后马上依样画葫芦。有时候,整整一大段都是直接把事件实录下来。


最近的例子发生在上周六,当时你买完东西回到公寓里,把《卫报》上的新闻指给我看。我知道格雷特雷克斯把游戏升级了,事情会加速进展。对于这场骗局——既属于你也属于我,我在观众席前排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能窥视你即将暴露并遭受指控时的心情。我假装因为太爱你所以没法怀疑你——演这个轻而易举。当你提议给报业协会发声明时,我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为什么不干呢?这故事正在沿着自己的轨迹往下写。而且现在也确实到了该拒绝基金会资助的时候。当你试图说服我不要声称与情报机构从无瓜葛时,我颇为感动。你知道我是多么容易受伤,也正是你使得我那么容易受伤,所以你深感痛苦,很想保护我。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在声明里说那句话呢?因为这样做会有更多的故事!我忍不住。我想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很多伤害。可我不在乎,我不计后果,我着了魔,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想——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大结局即将到来。当你躺倒在床上陷入进退两难的沉思时,我却在描写你坐在集市旁的咖啡馆里看报纸的情景,接着,趁着新鲜劲我又把我们刚才的对话全写了下来。在惠乐士吃完午餐之后我们做爱。然后你睡着,我工作,把刚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再略加修改。傍晚,我走进卧室把你唤醒,又跟你做爱,你一边把我的阴茎握在手里,引着它进入你的身体,一边轻声说,“你真是棒极了。”希望你别介意,我把这句也用上了。



面对现实吧,塞丽娜,这件可耻的事情已经迎来了日落时分,月亮和星星也会一并落下。今天下午——我估计,对于你是昨天——门铃响起。我下楼看到有个来自《每日快报》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她还算讨人喜欢,为人也坦率,告诉我明天报上会登什么样的消息,我会给说成是一个撒谎成性、贪得无厌的骗子。她甚至把她写的报道给我读了几段。她还绘声绘色地讲到那些照片,彬彬有礼地问我是否愿意说句话让她引用一下。我无话可说。她一走我就做了点笔记。明天我没有机会买快报,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今天下午我就要把她告诉我的话重新组合一番,描述你在火车上读完那条新闻。是的,这事结束了。那位记者告诉我报上已经引用了几句爱德华·希思和罗伊·詹金斯的话。我很快就要身败名裂。我们都会。我将遭受谴责,因为我在发给报业协会的声明中说了谎,因为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因为我出卖了自己的独立思考。你的老板们愚蠢地闯进了不属于他们的领地,弄得他们在政坛上的主子下不来台。要不了多久,整个甜牙行动的其他受益者的名单就会曝光。会有冷嘲热讽、颜面扫地,还会有一两个人遭到解雇。至于你,明天的报纸一出来,你就没法立足了。你在照片上美极了,那人告诉我。可是你只能另找工作了。



我马上会让你做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跟你讲一个我最喜欢的间谍故事。这事五处有份,六处也有。一九四三年。那会儿的斗争可比现在更严酷,事件的后果也更严重。那年四月,一具正在腐烂的皇家海军军官的尸体被冲上安达卢西亚海滩。有人用链条在死者手腕上系了一只公文包,里面有几份文件涉及取道希腊和撒丁岛攻占南欧的计划。当地政府联络了英方专员,后者起初似乎对这具尸体及其随身行李不感兴趣。接着,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拼命想把它们弄回来。太晚了。西班牙是二战的中立国,但总体上更偏向纳粹。德国情报界已将此事查明,公文包里的这些文件都被送往柏林。德国最高指挥部研究了公文包里的内容,领会了同盟国的意图,相应地调整了防御攻略。然而,也许你已经从《从无此人》里知道,这具尸体和这些计划书全都是假的,都是英国情报机构设计的骗局。这位军官实际上是威尔士的一个流浪汉,是从停尸所里弄来的,他们将他打扮成一个虚构人物,每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若是把这个人物放进一场伦敦大戏里,足以换来大把情书,足以让票房爆满。后来同盟国攻打南欧时取道西西里岛,这条路线其实更常规,敌人却疏于布防。至少,希特勒的好几个师都守错了门。



“绞肉行动”是二战时期几十个情报圈套之一,不过我想说的是,它之所以别具光彩、成就卓著,乃是因为此事的肇因非同寻常。这个概念出自一九三七年出版的一部小说,名叫《女帽之谜》。而当时那位在小说中发现了这个桥段的年轻海军中校,日后也将成为一位著名的小说家。他就是伊恩·弗莱明,当时他把这个概念和其他计策一起写在一份备忘录上,而这份备忘录恰巧被一个秘密委员会看到,主持这个委员会的是一位写过侦探小说的牛津教师。为一具尸体提供身份、背景和一段逼真的人生,这样的工作只有具备小说家天赋的人才能完成。溺水军官被发现之后,那位在西班牙张罗记者招待会的海军专员也是一个小说家。谁说诗歌没法创造事件?“绞肉行动”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虚构,因为想象,“情报”随之应运而生。不妨做个惨痛的比较吧: 甜牙行动,这腐败的先驱,恰恰把上述过程颠倒了,它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情报”企图干涉虚构。我们的转折点在三十年前。如今我们日渐衰落,只能活在巨人的阴影之下。你和你的同事一定早就知道这个项目不靠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可是你们的动力来自官僚作风,你们一直没有停下是因为命令来自高层。你们的彼得·纳丁真应该去请教一下人文艺术委员会主席安格斯·威尔逊,他也是一位小说家,战时与情报机构过从甚密。



我跟你说过,摆在你面前的这一包稿纸,我并不是出于愤怒才写下来的。然而,这里头总是含有一点以牙还牙的成分。我们俩都在告密。你欺骗我,我刺探你。整个过程真是有滋有味,我想你也算是自食其果。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可我不想按这套逻辑行事。我必须到剑桥去拿你那点可怜的成绩,必须在萨福克郡的小别墅里跟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厌物做爱,必须住进卡姆登的小单间里承受丧亲之痛,必须为了下周的工作洗好你的头发、熨好你的衣服,次日上午忍受挤地铁之苦,必须体验你急于独立的心情,必须懂得,是因为你跟双亲之间的纽带,你才会哭倒在父亲胸前。我必须尝试你的孤独,代入你的不安全感、对于上司赞赏的渴望、姐妹之间的隔膜,代入你那不时流露的一点点势利、一点点无知、一点点虚荣和一点点社会良知,代入你那些自哀自怜的时刻和遇事大多循规蹈矩的习惯。与此同时,我并没有忽略你的聪明、美丽和温柔,没有忽略你热衷做爱也喜欢玩乐,没有忽略你的冷幽默和那种甜蜜的、老是想保护别人的本能。深入你的内心之后,我把自己也看得格外清晰: 我对物质的贪婪,对地位的渴望,我那近乎自我中心的“一根筋”。此外,还有我那点荒唐的虚荣心,它既表现在两性问题上,也表现在服装样式上,更重要的是在审美趣味上——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对我的短篇小说流连忘返?若非如此,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喜欢的词句打成斜体字?



为了在纸上重塑你,我必须成为你、理解你(这也正是小说的需要),这样做,好吧,必然会导致一种结果。当我把自己注入你的皮肤时,我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你也许认为,我们俩都在骗局中陷得太深,我们互相说的谎话已经超过了一生的限度,我们的互相欺骗和彼此羞辱已经将我们必须分道扬镳的理由翻了个倍。我宁愿认为这些谎言已经互相抵消,通过互相监视我们俩已经纠缠得太深了,谁也离不开谁。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看住你。你不想对我也如法炮制吗?我这份工作的目标是宣告爱情,索求婚姻。你有一次不是跟我悄悄说过你的观念很老派吗——你不是说一部小说的结局就该是“嫁给我”吗?如果你允许,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这本此刻躺在厨桌上的书出版。这几乎不能算是一种辩护,它更像是把我们俩都给告发了,而这无疑能把我们俩更紧密地拴在一起。不过,障碍还是有的。我们不想让你,让雪莉,甚至也不想让格雷特雷克斯先生在女王陛下闲得发慌时被投入大牢、饱受折磨,所以我们只能等到二十一世纪,挨过《公务保密法》的追溯期。在这几十年里,你有的是时间来纠正我对你的孤独时光的臆想,有的是时间跟我讲讲你保密工作中的其余部分,告诉我你跟马克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有的是时间在小说里塞几个冗词赘句,描摹回首往事时的惊鸿一瞥: 在那些日子里,想当初,那年头……或者,像这句:“如今镜子里叙述的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故事了,所以我能把这话说出来,不再骨鲠于喉。我那时确实很漂亮。”这话说得太残忍了?没必要担心,没有你的首肯我是不会乱加什么的。我们不用急着出版。



我相信我不会永远成为公众唾弃的对象,不过也许需要等一点时间。至少现在我跟这个世界算是讲和了——我需要一个独立的收入来源。伦敦大学学院有一份教职。他们想要一个斯宾塞专家,他们说能给我一个不错的机会。教书未必会影响我的写作,现在我对这一点比以前更有信心。雪莉还告诉我她可以在伦敦给你找份活,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今晚我会坐飞机去巴黎,住在一个老同学家里,他说他可以给我一间房住上几天。等事情平息下来,等我的名字从新闻标题中消失以后,我会径直赶回来。如果你的回答是一个致命的“不”,那好吧,我没有留副本,只有这一份,你可以付之一炬。如果你还爱我,你的答案是“好”,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而这封信——如果你同意的话——将会是《甜牙》的尾章。


最亲爱的塞丽娜,你说了算。


伊恩·麦克尤恩

1948年生,英国当代著名作家。1976年以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成名,并获当年毛姆奖。此后佳作不断,迄今已出版十几部既畅销又获好评的小说,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近年来,随着麦克尤恩在主流文学圈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在图书市场上创造越来越可观的销售记录,他已经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经成为当今英语文坛上“奇迹”的同义词。



一日一书



记忆 · 时光



作 者:[西班牙]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译 者:朱景冬

定 价:29.80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12


本书由124个小节构成,这些小节都相当短,最短者只有一两句话。可谓短小精悍,字字珠玑。《记忆·时光》是一部异乎寻常的作品,因为作者不仅描述了西班牙和美洲那个时代社会上发生的大情小事,而且把笔触深入到人的内心,讲述他个人和亲友的生命中鲜为人知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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